那天下午,黃沙吹得特別昂揚。

「入建中不入社團,猶如未入建中」,手上新生訓練的小冊子這麼寫,學長也都這麼說。

頂過操場的風沙,我隨著一位學長,匆匆跑到一處教室前。裡面黑壓壓的,連走廊窗邊都站滿了人。我踮著腳朝縫隙看,黑板左側寫著「國學社」。老師還沒來,只有一位學長在台上講話。我不時朝外看,球場上的比賽打得起勁,歡呼連連,旁邊十來個人靠牆練著國術拉筋。許久,我想,這學長話真多,老師怎麼還沒來?後來看裡頭的人都寫著筆記,便問了身邊學長。噢,弄錯了,原來他就是老師。遠處角落有個空椅子,便擠著擠著過去坐下。這一坐,就坐到現在。

聽老師上課,是非常享受的事,因為他根本不是在上課。他善於啟發學生認識自己、認識性情、認識才華、認識生命的美好。他先後任教於建中、藝術大學,教國文、教哲學、教美學。教書一輩子,一輩子教書,樂此不疲。

課堂上,他常會提到電影。有一回,也是記憶中的第一回。老師剛看完《阿瑪迪斯》回來,鼓勵著還沒看過的同學趕緊去看。他說:「你們功課都好,可能不容易體會。像藝術學院的學生就和你們不同。他們求學過程中,受到的責罵多、挫折多,電影看著看著都哭了,出來就問我:老師,你看完電影,覺得自己是庸才還是天才?我就問他們,你覺得你自己呢?他說:我覺得我是庸才。電影裡那個人還比我好,他是庸才中的天才。我呢?我是庸才中的庸才。可是,難道庸才就只能這樣發瘋?」老師簡單說了劇情,話語一轉:

「你們都讀過『天生我才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』這首詩,要是真懂得這句話,就知道這個世間沒有什麼庸才天才,不過,有人才。

那個忌妒莫札特的人,憤怒到最後,竟然把十字架丟進火爐裡燒掉。那一幕真是震撼,尤其在基督教文化裡更是嚇人。你們懂嗎?他是在問上帝,祢怎麼把這份天才賜給這樣一個沒教養的小子而沒有賜給我?他開始和上帝鬥。他整莫札特,是代表他要對抗上帝。這個電影非常有趣,你們一定要去看。這是現代人才拍得出來的電影,背後,其實是尼采說的『上帝已死』!

換成你們呢?怎麼面對這樣的命運?你們以前國中,都是班上第一名,甚至是全校的第一名,可是來到建中,前後左右通通都是第一名,怎麼辦?你怎麼努力也拚不過,怎麼辦?你的人生怎麼辦?」

這些話,還有老師在講台上問我們的神情,問得我心慌慌的感覺,至今憶之猶新。畢業以後忙著工作,忙著家庭,忙到現在四十多歲。往前往後看,這輩子能有什麼,不能有什麼,多半可以猜出個七、八分。這原來是我的人生,我的人生要什麼,我快樂嗎?

當年,每週就是上這兩小時的課。下了課,同學總愛圍著老師,聽人問問題,聽老師回答。冬天的夜來得快,我們都是撐到被工友趕著關燈。操場上塵埃落定,高三自習教室的那頭燈火正通明。我們隨著老師慢慢步出校門,在沙地上拉著長長的影子。紅樓牆外,流光穿梭,月空卻無限平靜。校門口送老師上計程車,同學恭敬道別的模樣常讓司機一臉驚奇。

除了上課,碰到故宮博物院有特展,同學都期待的相約去聽。從陶器的線條中,感受遠古心靈。陰影裡,那些青銅怪獸的神力依稀。我們一點一滴聽著,開始認識玉瓷的潤澤、俑彩的丰姿,認識書法中的三度空間、筆勢的氣息節奏。有時,老師自己看得入神,像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藝術品,忘了學生都在身邊探著頭。然後,我們在中庭的巨幅卷軸之前,學著站近一步,退後幾步,想像自己的眼睛在群峰之上滑翔俯瞰,優游於遼闊完整的時空之中。老師邊走邊講,不時吸引著旁邊的民眾圍觀,幾個廳走下來,都是一長串人。

有一幅「虎溪三笑圖」我印象很深。三個老先生不知道是聊到什麼,笑的前彎後仰,都快站不住了。襯著淙淙溪水,衣襟帶風,好像整個人生所遭遇的、所累積的一切,不過是為了此刻知心老友之間的重逢歡聚。千年之前,千年之後,畫裡畫外,共此一刻:人生怎麼說呢,實在是太好笑了,太愉快了!

還有一回,同學拉著老師去陽明山上泡溫泉。靜寂了的秋夜,磺煙拂暖,台北盆地如晨間的草地閃著清露,喧囂全沉澱了。我們忘了時間,隨興的聊。有個同學太舒服了,居然張開手腳,大喇喇的就躺在柏油馬路上仰望星空。老師見了大笑:「以後你們可能都忘了老師上課說了什麼,卻會記得這樣美好的一夜。」

那年頭的台灣真是安靜,政治社會雖然封閉,倒也有些單純學習的好處。當時沒有網路,週遭也沒聽過什麼人出過國。國外,只在書裡頭,在美國文化中心裡頭,還有,就是在許許多多的電影裡頭。大螢幕上的影像,是我懵懵懂懂開始認識世界的一個窗口。

多年之後,我有機會參與整理老師錄音帶的工作,將他多年在哲學、美學的獨到見解轉為文字。不過,老師以為著述不比講辭,應該更嚴謹些。他又勤於社會教育,講學不輟,文稿的出版便不斷的擱下了。

閒來找電影看,碰到老師當年講過的電影,我總是想翻出來再看一次。等看過了,再想想老師當年怎麼講,文稿裡怎麼寫,看看自己有沒有一些長進。接著我想,隔了這麼多年再看,那些感覺依然不錯的電影,應該是真不錯了。這些電影值得一寫。

這個部落格裡,我選了不少老電影,許多便是把我學生時代上課聽到的話,轉述給你聽。有時候我試著寫,卻寫不及老師上課那種鮮活的語氣、情境,乾脆從文稿中節錄,如《日出時讓悲傷終結》《瑪歌皇后》《教會》《色情酒店》《阿甘正傳》…等等,讀者或許仍可想像老師在課堂上翩翩議論的風采。還有許多,是老師一段話、一個觀念,引導我演繹成篇的,如《活著》《芭比的盛宴》《絕代豔姬》《布拉格的春天》《屋頂上的提琴手》…等等不勝枚舉。這些,摻入了我的想法,不知有沒有偏差原意,但我想傳達的,只是自己初聽之時那種恍然大悟的驚喜。其餘的,就是我學著看電影的一些心得。年入中年,人生輪廓也慢慢清楚。隨手寫的這些算不上影評,反而像人生感觸,應該算是拿來思索生命的,關於我自己、關於這個世界。

看電影,一如讀書,讀到有意思的,就覺得對生命又有向前走一步的體悟,又更明白了一層。但願我老的時候,也可以像「虎溪三笑」裡那幾個老先生一般的開朗豁達。

在社會上打滾多年,發現從事文化建設者,在乎建設的多,在乎文化的少。像老師這樣全副氣力、徹底埋頭、完全默默推動社會教育的,真是罕之又罕。老師的一切,全注入在幾十年來數百數千的學生身上。寫這些電影,希望能傳達我學習的感動,和我受到的豐富啟發。這些篇章,如果能讓你停下來靜靜想想,我就沒有白寫。如果還能讓你認識辛意雲老師,間接感受到我當初坐在教室裡的興奮,我就太開心了。

和老師走過操場,走過南海路,走過植物園,走過故宮,走過電影院,也將走過一生。